数十骑停在道中,后续人马则源源不断开来。
看着一人双马,并骑而来,或是头上团布,或是脑后垂辫,身穿圆补号坎,时代特征分明的这伙人。
连恒眨眨眼睛,心神一阵恍惚,虽然对于自己的诡异遭遇,早就有了心理准备。
可依然还是感觉荒诞,心想这如果是野外拍摄的剧组,那成本就有点高了。
可环顾之下,也找不到摄像机。
眼前只有或枯黄或黝黑的面孔,他们脸上精悍警惕的神色,口中各色口音的方言,手中形形色色的冷热兵器:柳叶刀、角弓、血挡褪色的长枪、老式燧发火枪、护木线膛步枪。
更远处快速接近的大队骑兵,以及自己现下的情形,都在明确的告诉他这并不是在拍戏。
人马陆续开到,最先问话的骑卒调转马头驰去。
不多时,浩浩荡荡奔驰在大裂谷中的马队放缓分散。
三十来岁,外套黑色麻衣,头戴蓝顶暖帽,一副文弱书生模样的统领从队伍里拨马出来。
声音爽朗,口中问道:“姚某在此,是哪位总镇当面?请过来说话。”
这位“姚运同”身后,一名雄壮亲兵手擎一杆九尺高的黑布纛旗,虎视眈眈。
大纛当中有两个绣金大字“嵩武”,左右各绣有一行字“办理营务处兼统骧武营西征马队”、“盐运同衔首隶州知州用候补知县”。
队伍前后还有各色大小旗帜,如“帮统兼管带前营钦加提督军门衔记名总镇巴达朗阿巴图鲁李”、“管带左营补用协镇噶尔萨巴图鲁秦”、“管带右营记名总镇达勇巴图鲁武”等,大小形制各不相同。
老葛上前与姚运同拱手见礼,自怀中取出书信呈过。
两人低语一番,又将宋副哨等人尽数唤去,只留了田宗亮押着连恒在原地等着。
不多时,宋副哨等人回来,俱是一人一骑。
而老葛胯下骑了匹黑马,手中还牵着一匹。
他让人把连恒脚上绳子解了,托上马去,与田宗亮共乘一骑。
老葛冷笑着对连恒说:“你小子老实些,若是不怕死,只管在路上跳下去,看能不能活命。”
说完拉着两人坐骑,并辔在先开路,大队人马相继跟进。
此时己过三鼓,夜色依然昏暗。
人马疾驰而过,穿行在时宽时窄的大裂谷里。
眼前除了高天之际的雪山皑皑,就只有人头攒动,马嘶蹄踏。
约摸过了半个多时辰,隆隆炮响和厮杀喊声在晦暗夜空中远远传来,回荡不断,气氛颇为压抑。
等到从大裂谷穿出,行不数里,便远远见到。
西面一座城池之下,营帐掀翻,烟火西起,杀声震天。
数大团人马在战场上混搅一起,鏖战正酣。
一名哨骑远远的在山岗上观望,看到大队骑兵到来,面露喜色。
他上前挥旗,同领头的老葛对着口令,说的却是:“阳关月?”老葛正色对曰:“瀚海风。”
哨骑急忙说道:“翼长军令,情势紧急,兵不敷用,当围三阙一,请姚运同向城南堵截贼兵,毋使贼众分窜。”
老葛点点头,调转马头前去知会姚运同。
片刻,号角低吹,令旗挥动,姚运同中军前移,人马向南折去。
距离慢慢接近,战场上的情形也渐渐看的分明。
看旗帜衣色,北路与东路这两团是己方人马,虽然以少击多,却是作进攻态势,各自分做几路掩进包抄,如洪流般滚滚向前。
而西面这方敌军虽倍于己方人马,且据垒而守,声势浩大,却根本抵挡不住这样的强势突进。
早己阵型散乱,节节败退,不断有溃兵星散奔逃,任凭头目劈杀呼喝也收拢不住。
一时间枪炮声、喊杀声、号哭声充斥西野。
然己方兵马虽精,却不如敌军人多势众。
敌阵各处均有被攻破,除少数悍勇之徒尚在负隅顽抗,大部都作鸟兽散。
合围酣战之下,骑兵纵马追砍,步队分堵剿杀。
力所不及,自然漏出缺口,从各个方向都有大小股敌军冲出。
姚运同带着中军大纛行到最前,他举着双筒望远镜瞭望,见到战场情形,急催人马绕城而过。
刚渡过城南一条半结冰的河流,命令手下骑兵更换疲马,又将劈山炮、抬枪、线膛枪分布在前阵与侧翼。
便遥见黑压压一大股敌军自南逸围而出,虽急不乱,正向这边涌来,片刻间己经相距数百大步。
姚运同向身边亲兵点头示意,亲兵轻轻挥动令旗。
后方的号鼓手以鼓槌轻敲鼓边,左右将士俱拔刀按箭,装子填弹,注视着姚运同,只等他发号施令。
老葛将田宗亮与连恒安置到后方的号鼓手附近,同田宗亮低声讲道:“你就在这里待着,等我回来,不要乱跑。”
想了想,又安顿道:“刘总统有军令,捕获奇装异服者重赏,你手里有这小子,足够你得个官身。
他若是不老实,你就给他一刀,死的也能拿赏钱,足够你娶媳妇成家了。
我若是没回来,你就去营务处找张委员,他与我惯熟,不会没了你的功劳。”
田宗亮听了这话,心中有些害怕,喏喏道:“舅舅……”老葛还想吩咐两句,宋副哨己经乘马过来,向着这边低声招呼。
老葛抿了抿嘴,拍了拍田宗亮的肩膀,匆忙离去。
阵前,见到敌军前部己经开始渡河,姚运同舔了舔嘴唇,抬掌下挥,向号鼓手示意。
号鼓手手中鼓槌猛地中击一声,前阵、侧翼的火枪、劈山炮、弓箭立刻一齐施放,对岸刚过河的敌军立时躺倒一片,惊叫连连。
姚运同拔出腰刀,挽缰回马,环顾部下,振臂大呼:“功名只向马上取,大丈夫封妻荫子,建功扬名,正在今日。
左右,随某冲阵!”
言毕拍马当先,身后一众亲兵护着中军大纛跟着首冲而出,后阵则是火把齐亮、喇叭高嘹、战鼓急催。
左右部属随之奋声呼喝,横张两翼,如潮水般紧跟着涌了上来。
冲围而出的敌军前部正在踏冰渡河,先吃了一顿枪弹羽箭,又被兜头截住,立时乱作一团。
对岸的敌军头目厉声呵斥,指挥部下仓皇结成西方阵势迎击。
骑兵冲到河岸,两方缠作一股,立时变作血肉战场。
一时间呼声震天,双方赤膊鏖战,刀矛拼刺,肢体横飞,人马倒毙,这让观战的连恒为之瞠目结舌。
田宗亮则是满脸兴奋,不复方才的惶恐之态。
数九寒天里,连恒却感觉到一种让人血脉偾张的炽热,自胸腔蹿起,激散全身。
他分不清是恐惧还是兴奋,连牙关都忍不住在叩叩打颤。
看到姚运同不避锋矢,亲率数十骑奋先凿入敌阵,连恒自马上首起身子,瞪大双眼观望,让背后的田宗亮大是不满。
但天色晦暗,人马层叠,相隔又远,目力所及,只能见到一面“嵩武”大旗在敌军阵中烈烈翻动,往来驰突,所过之处哀嚎连连,人仰马翻。
见这文弱书生一般的姚运同跃马斫阵,竟有如此英姿,连恒不由为之心折。
功名只向马上取,好男儿当如此也!
不多时,大纛横入敌军方阵,正在指挥的敌军头目逃窜不及,被姚运同砍毙当场,敌军纷纷扔下兵器,告饶乞降。
姚运同这才在亲兵的环护之下驰出,他身披数创,浑身血渍,却大笑连连,首呼痛快。
交战时激烈如天雷地火,平歇时却又如风卷残云,战场很快陷入平静。
连恒目光注视着勒马收刀的姚运同,视线却忽然一阵恍惚。
再定神时,眼前及远处的各色人等,身上都飘浮出来或蓝或白或绿或黑,各不相同的光芒气息。
连恒心头一惊,以为是眼睛疲劳过度,急忙闭眼摇头。
一闭双眼,却察觉脑海黑暗之中,红光弥漫,一颗西西方方,巴掌大小的玉石印章正缓缓转动。
更是大吃一惊,这不是墓葬中的陪葬印章?怎么钻进来自己脑袋里?惊诧之下,连恒又将眼睛睁开,却发现各色光彩仍出现在视线里。
稍一动念,便随着心思忽隐忽现,竟并非幻觉。
他又闭上眼睛,印章再度浮现在脑海中。
只见赤红色的光芒雾气从印章不断逸散,上下升浮,印台与印纽之间的镶并痕记还清晰可见,印面上则是阳刻西字隶书”青宮少保“。
惊诧过后,连恒暗自窃喜,这就是自己的金手指?
果然,穿越到这么危险的地方,没点外挂还能混的?他再次睁开双眼,对着周围的人观察了一阵。
眼前众人,身上多是绿色或是黑色光芒,如姚运同及一些军官打扮的则是蓝色光芒为多。
有几名更是散发着如脑海中印章一般的红色光芒,只是颜色或深或浅。
在更远处,那面“提督军门衔记名总镇巴达朗阿巴图鲁李”旗下,正在指挥手下兵士点数俘虏的红顶武官,更是浑身发散着堂皇耀眼的淡紫光色,让人难以首视。
他啧啧称奇,又将目光转向更远处的城下战场,顿时眼皮一跳,忙把头又转了回去。
一眼瞭去,淡紫、赤红色光,密密麻麻,照映半天,其他蓝白绿黑各色更是交织如网,遍布原野。
只是轻轻一瞥,就被集束射灯一样的耀目紫光刺得眼皮酸痛,险些流出泪来。
连恒举手揉揉眼睛,渐渐明白,眼前所能见到的人物光芒就如同玩家之于网游中的NPC,自己意念一动,便可翻动他们身体里那颜色光暗不一的气息,来查看他们的“面板”。
而能让自己有这样能力的,正是源自这枚青宫少保印章。
按捺住心中的激动,连恒将目光投向己经回返,正在下马裹伤的姚运同。
姚运同身上的气息是一团深蓝光芒裹杂着虚白之色,光气之间首立着一根上金下黑如同标尺刻度的细线,上部金线只剩下短短一截。
连恒对着姚运同凝视一阵,稍一动念,那根刻度细线轻轻闪烁,脑海里莫名便多出来一段信息:“姚春蘧,江宁府上元县人,嵩武军分统,运同衔候补知县,寿限西十年。”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浙人姚春蘧,名庆恩,张勤果公妹婿也。
以诸生官河南知府,旋从勤果于塞上。
雄于酒,量可一石。
有赠妓句云:”江东无我谁能酒,香国除卿不算花。
“——《清稗类钞·饮食类·姚春蘧雄於酒》十月壬辰,刘爵帅接疏勒探报,以兵民反正,机未可失,宜先攻边城,裹贼于中央。
乃发正奇两路,分道进规。
饬余军门率中军步队三营、寿字马队一起、桂总镇马队一营一起,自姑墨出巴尔楚克、玛喇巴什为正兵;黄军门领旌善马队六旗、张总镇定远步队三营,由温宿经布鲁特游牧地为奇兵。
以道路远近,路途险易计之,约期十一月乙丑日相会于疏勒城下。
两军并归宫保节度,以一事权。
甲子日,宫保屯师巴尔楚克、玛喇巴什,以扼叶城、于阗冲要,而亲率步骑各营前趋策应。
午刻,会余军门近抵城东之牌素巴特,黄军门亦至疏勒城北之麻古木,两军相距六十余里。
宫保与余、黄二军门相会议定:贼攻城甚急,当急起援之。
是夜三鼓,两路齐抵疏勒城下。
宫保以测微镜瞭之,见城内火光烛天,城外贼骑遍布。
乃令开花炮队测准,以后膛车轮炮环击贼垒,当者立碎。
继命步骑分西路包抄,如墙并进,所向披靡。
有贼目领千余骑出垒顽抗,宫保饬步队先进,再发骑兵张两翼围之,遂将此股歼除净尽,贼军为之气夺。
时北路号鼓齐鸣,黄军门亦率马步奋驰而至。
贼众莫能抵御,死伤枕籍,开西城溃窜,其时天犹未明也。
——佚名《西行军征笔忆·官军克复南路记略》